小说档案局

繁体版 简体版
小说档案局 > 小说之王严鸿影 > 第70章 小饭馆里的狂徒

第70章 小饭馆里的狂徒

小说之王严鸿影
夜晚的海浪声让鸿影心神不定,整晚半睡半醒,还不时地惊醒过来。第二天早上醒来时,敏曦看到鸿影的脸色不由得吃了一惊。只见他眼眶凹陷,嘴巴很疲倦地张着,脸色泛黄,整个人病恹恹的。

鸿影觉得自己被瞧着,便勉强挣扎起来,睁开眼睛。这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,只是被长年累月的倦怠障蔽了,好似湖上聚拢着乌云。敏曦握着他的手,又温柔又不安地轻声问他觉得怎么样。鸿影回答说没什么大碍,只是觉得有点累。妻子一句爱抚的话就足以使他精神振作。

聿君也注意到了父亲的不适,但是她的心已经受到了大海的魅惑,很想到海里畅泳一番。敏曦打算陪女儿一起去,但是又不放心鸿影一个人呆着,感到左右为难。鸿影推说是因为旅途劳顿,只需要多睡一会儿就好,让她们尽管放心去。敏曦听他这么说,也很愿意信以为真,替他掖好被子后,便和聿君离开了。

鸿影躺了一会,想起身倒杯水喝,可是浑身滚热,仿佛筋骨都断了,胸闷、心悸和晕眩犹如三重不祥的气息束缚着他,身体似乎被压在山底下。他仰头躺着,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,可还是一动不动,手和腿像石头一般沉重。他似乎被埋入了墓穴,不能呼吸,不能思想,不能动弹,被捆绑着,堵住了嘴,好像被人淹在水里,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,在浑沌的泥潭中苦苦挣扎。噢!可怜的生命!空虚的生命!

鸿影凭着本能盲目地摸索着逃生的路径。最触手可及的出路要数那神秘莫测的海洋了。万籁俱寂,雄壮的涛声凌驾万灵之上。它统驭众生,时而抚慰他们安然入睡,甚至连自身也在絮絮叨叨中昏昏欲睡;时而狂嗥怒吼,好似一头狂怒的巨兽,欲吞噬一切。咆哮静下来了,那才是柔情万千的轻声曼语。伟大的母性之声永不停歇!它催眠着这个孩子,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世世代代的人,从出生至死亡。它串掇着他的思想,浸渍着他的幻梦,它的粼粼涟漪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。鸿影感到他和床一起往前漂移,扬帆远航,把周围的船只甩在身后。前面是宽广无垠的远方,没有颠沛,没有骚动。他在海洋中慢悠悠地划行着,仿佛要划入永恒,不带来一点变化。没过多久,他才醒悟自己依然躺在床上,在原地耽于幻想,而其它船只早已驶远了。紧随其后又有新的船只驶来,在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支配下周而复始。

无奈之下,他又幻想另一条更为自由、没有羁绊的天路。天空上乱云飞渡,像绵羊、像枕头、像蛋糕、像流金溢彩的玉石。他觉得云彩在他生命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,和它们说着悄悄话。他害怕那一片片黑得发紫的云翳,倘若这些可怕的家伙要使坏,那可了不得。他担心小云块会被大云块吞没,又怕那些跑得飞快的云一去不复返。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,直往上浮,云朵离他越来越近,便想伸手去抓。忽然之间,天空皱起了眉头,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,关闭了这个羸弱的禁闭者的百叶窗。外面还有阳光吗?他甚至怀疑外面还有黑夜吗?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,越来越低的云层随着风沉重地移动。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,树叶纹丝不动。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,天地仿佛死了一般。

静默!沉重的静默一分一秒地压在他心上,像笼罩生命的大雾,仿佛一切都烧成了灰烬。可他才开始见识天地呢!他决不甘心就此听天由命。他还没到睡觉的时间,还得继续战斗下去。好吧,黑夜,我不怕你。你是孵育阳光的雏形,你决不能把我熄灭。死神的气息会使我重新燃起生命的火焰!一颗星陨灭了,又将有无数的星亮起来,天宇的穹窿永远洋溢着光明!

鸿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,披上外套走出屋外,像一个被拘禁多年的囚徒重获新生一样呼吸着自由的空气。他在大街上溜达,想捕获一些新的灵感。然而所见之处,都只是一些扫兴的景象。一家家肮脏的小旅馆使最秀美的景致黯然失色。街头小贩的无数张餐桌,简直成了肥头大耳的游客铺张浪费的集散地。商店出售的纪念品都是老一套,毫无创意,但总有些富有的傻瓜乐此不疲地挑选。一言以蔽之,这里环境嘈杂,格调低下,而每年总有上百万无所事事的游客到此一游。他们除了小市民的休闲方式外,再也找不到更为充实的娱乐,只擅长毫无乐趣地消磨时间。

鸿影沿街前行。他竭力穿过密集的人群,往人流量稀少的地方走。街上越来越冷清。他转了个弯,钻进了一条小胡同。街巷阴暗而狭窄,街面潮湿,两侧的建筑破败不堪。这里看不见一个行人,一片死寂,显得特别瘆人。有时走入一条街道,会让人错以为走入了地狱。昏暗的店铺都关着门,唯独一家小饭馆还在营业。这是一个像坟墓一样沉默的房屋,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,看不到任何身影。鸿影站在门口,眼光茫然,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模糊念头的支配下,走了进去。

饭厅里漆黑一片,鸿影就像是突然从正午的艳阳天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地窖一般,还以为自己瞎了眼。大厅空空荡荡,阒无一人,如此晦暗,又如此孤寂,再也没有比这更阴森可怖的了。餐厅摆满了饭桌和椅子,所有四条腿的桌椅,好像都只有三条腿着地,显得又破又烂。在角落处的柜台后面,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。他低垂着脑袋,头上戴着顶鸭舌帽,帽沿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,因而面目模糊不清。他犹如黑暗中的一个鬼影,一言不发,好似幽灵,一动不动,好似雕像。他保持着骇人的沉默,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呼吸。等到鸿影走近他时,此人依然毫无动静,如同睡着了一般。鸿影犹豫了一下,开口问道:

“请问这里有什么吃的?”

“你想吃什么?”

“有牛肉面吗?”

“六十元。先给钱。”

戴帽子的男人由始至终头也没抬一下。

鸿影听到价钱后皱了一下眉头,但还是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纸币放在了铺满灰尘的柜台上。随后他挑了一张稍显干净的桌椅坐了下来,双肘撑着餐桌,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。

过了一会,那名男子端着一碗面条,慢吞吞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。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撂,一声不吭就走开了。细看那碗面,碗很大,面的分量却很少,碗口有一层油垢,汤水却清澈得像白开水。碗里的面条又稀又烂,像刚擤出来的鼻涕。碗面上形单影只地漂浮着一片又细又薄的牛肉,颜色黑得像被墨汁泡过似的。整碗面看没法看,吃没法吃,闻没法闻,只适合摆在桌上给画家做静物写生,或放在祭坛上供先人充饥。鸿影一边想着心事,一边拿筷子夹起面条尝了一口,却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,味如嚼蜡。他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,对坐在柜台的那名男子说道:

“老板,面里没有放盐。”

“放了。”

“可是没有味道。”

“吃着吃着就有了。”

“也没有放酱油。”

“我记得放了。”

“可以再加点吗?”

“真他妈啰嗦。”

男子一边唠叨一边走进了后厨,随后手里拿着一小碟酱油走了出来。他佝偻着背,走路悄无声息,如同一个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。他把酱油放在了餐桌上,冷漠地说道:

“得加收五元钱。”

“五元钱!你是指这一小碟酱油吗?”

“没错,一分钱也不能少。”

鸿影无可奈何地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纸币。当他把钞票递给那名男子的时候,他无意间抬头扫了一眼。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,他看到的是一张憔悴而呆滞的面孔。鸿影不胜骇然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愣愣地看着那男子。

怎么会是他?

柳翩来!

翩来虽然五官变化不大,但明显苍老了许多。他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好像是油灰做的,脸上布满了各种难看的、固执的皱纹,额头起伏不平,一双凹陷的眼睛差不多被蓬松的眉毛遮盖住,只有长期愤世嫉俗的人才会有这样畸形的特征。

翩来同时也认出了鸿影,但他并不十分惊讶,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,目光阴郁。他随意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,紧挨在鸿影身边。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他俩都保持着冷冰冰的沉默,两个静止不动的形体如同两尊石雕。坟墓般的冷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。隔了许久,鸿影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:

“翩来,好久不见了。”

“是啊,有十年了吧。”

“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。”

鸿影的声音好像唤醒了翩来,他脸上堆起那种特有的冷笑,盯着鸿影说道:

“这不奇怪,不是冤家不聚头嘛。”

在这奇特的时刻,出于一种天性,鸿影选择了沉默不语。他心中惴惴不安,只觉得感慨万千。翩来的眼睛里泛着猫眼那样的磷光,他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咕哝道:

“祝贺你啊,我的朋友。你总算是成功了。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你的报道。你现在可是家喻户晓、人人景仰的大作家了。其实一点也不奇怪,当初我就看好你,知道你一定会在文学的道路上有一番作为。你的努力总算获得了回报,我真替你感到欣慰。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。从前,我也有过辉煌的时候。唉,后来却倒了大霉。你看看我沦落到了什么地步,我的朋友。跟从前的状况相比,我降低到了什么层次。唉,上天可以为我作证。我心地单纯,生活清白。我努力过,奋斗过,吃过苦,拼过命,才华出众,文武双全,要是我愿意的话,还能带兵打仗,真是天生做领袖的料。像我这样的人物居然落到这种地步,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。所有这一切最好是兜着四个角儿统统扔到天花板上去,最好是把整个地球扔到天上去,扔到老天爷脸上去。”

说到这里,他停了下来,一拳砸在桌子上,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:“哼!我恨不能一口吃掉这个世界!”

鸿影始终保持沉默。他暗中观察,发现对方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。翩来用手背慢慢抹去嘴角的唾沫,操着破锣嗓子接着说道:

“像我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,有着钢铁般的意志,弄到末了,却成了个小饭馆的老板,守在这里敲诈过路人的油水,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?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,没有比这张脸更会骗人的了。曾经,我高高在上,前呼后拥。我是人民的指导者,凭借高瞻远瞩的眼光给贫困潦倒的人指明前进的方向;我是群众的抚慰者,给饱受磨难的人带来欢乐,并由此获得大家的爱戴;我是老百姓的好朋友,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,我都一视同仁地平等对待,并由此受到大家的尊敬。啊!真是不可思议,这一切转眼间都消失殆尽了!一个副市长沦为了阶下囚,这是天意,还是浩劫?他们把我抓起来,审判我,惩罚我,制裁我,毁掉我。我双手锁上了手铐,被押解去监狱。我被套上了蓝色囚衣,过去的生活全都一笔勾销。生命的残骸在牢房里整整困守了十年。”

翩来的脸变得僵硬起来。他嘴里不停地咕哝着:“混蛋!混蛋!全是混蛋!”

各种怨恨的情绪都在这个恶汉的脑海里荡漾,激愤的情感在他心里转来转去,发出怒吼。这是他灵魂的怒吼。

鸿影吃惊地盯着翩来。他隐约看到了一种畸形的人生。

翩来突然住了口,凝视着窗口上的一张大蜘蛛网。只见一只昏头昏脑的苍蝇被网住了,引起蛛网一阵颤动。那只潜伏在网中央的大蜘蛛,兴冲冲地爬到苍蝇跟前,用两只前腿一下把它撕成两半,然后贪婪地咀嚼它的脑髓。

“可悲的家伙。”翩来如同梦呓一般嘟囔道,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?对了,我被囚禁了。人总是怀疑自己的不幸。我起初还傻头傻脑的,以为这是不可能的,这只是一个噩梦,是梦在同我开玩笑。可是不,一切都很明显,我确实坐牢了,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。爬得高,跌得惨。云梯的下面原来是一个深渊。我从天顶一下子被扔进了地底。以前能够摘天上的星星,以后却不能到草地上采一朵花。我本来是光明世界的主人,到头来却变成了黑暗世界的奴隶。我在幽闭的牢笼里生活着,冰冷的铁条令我度日如年。白天,我在烈日下干着繁重的体力活;晚上,我躺在硬板床上被蚊叮虫咬。夏天,我感到酷热无比;冬天,我感到寒冷异常。对我来说,可以看到的自然界若有若无。柔和的曙光、漂浮的白云、醉人的晚霞、明净的夜空,都不复存在了。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的,而自己的全部遭遇又是荒诞的。我陷入黑暗中,在黑暗中遭罪,在黑暗中哭泣。这是多么悲惨啊!我是多么不幸啊!”

翩来又停顿了一下,使劲咽了口唾沫,仿佛他的这番话不胜苦涩。这一刻,鸿影突然觉得自己彻底认清了翩来,连他血管里的血液浓度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翩来眼角痉挛,眉宇间流露出的凄厉神色让人倍感惊悚。暴风雨般的絮语还在继续下去:

“‘你自由啦!’这句奇特的话是我刑满出狱时听到的,简直如雷贯耳。那一刻,就像一道强烈的光线,发自人世间的真正光线,突然射入我心房的梦境。我从阴暗潮湿的牢底里爬出来了!我从坟墓里复活了!喏,看看我吧,我现在已经从那儿出来了!我以为新生活就要开始了。说到自由,当初曾让我浮想联翩。但是,我很快明白过来,释放并不等于解脱。人是离开了监狱,身上却摆脱不了罪名。‘劳改犯’的烙印将终生无法消除。从出狱之日起,我就没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话,没见到过一丝善意的目光。我面前的整个社会,总摆出一副谴责的面孔,根本不接纳我。我到哪都找不到工作,处处碰壁,没有一家公司肯录用我。我到哪都被人看不起,被人戴着有色眼镜问这问那。我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在脚底下,忍受着每一个人的践踏。所有人都在和我作对,使我变得非常虚弱。啊,气死我了!走到哪都抬不起头,甚至连名字都不敢告诉别人。不管睡着还是醒来,我都忘不了自己当过劳改犯。任何时候都有人在提醒你这一事实。这是多么可耻,多么可悲啊!各种偏见堆积成山,庞大得看不到边际,压在我头顶上,令人窒息。可人总得活下去啊!无论如何,我要活下去!怎么办呢?天无绝人之路,我做起小本生意,开了这家饭馆,当起了饭馆老板。从此,我天天无忧无虑,天天欢欢喜喜,一心过好当前的日子。客人一来,我就客客气气地掏空他们的钱包。什么都要开价,什么都要收钱。剁男人的肉,拔女人的毛,剥孩子的皮。烟熏火燎,千刀万剐!我可不是开玩笑,我觉得这挺有趣。我活受罪,别人也要活受罪!谁都别想再来糊弄我。苦日子也该过够了!在这个小地方的神庙里,我就是一个神仙。我要吃个痛快,喝个痛快!吃饱喝足,什么也不干!嘿,也该轮到我来享享清福了!在进棺材之前,我也要尝尝逍遥自在的滋味!”

说罢,翩来露出满嘴獠牙哈哈大笑。那笑声阴森冷漠,叫人不寒而栗。鸿影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疯了。

翩来仍然在笑。他一边发出可怕的笑声,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吼道:

“命运,狗东西,见鬼去吧。啊!我多么高兴啊!哈哈哈……”
热门推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