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秀
得知李洪信派使者前来,老谋深算的李彝兴心中隐有猜测。
李彝兴并未如迎接契丹使者般,选择亲自出城相迎,他选择让李光睿前去。
手中握着密信的使者,很快就跟随着李光睿来到殿中。
殿内四处燃着火炭,使者一进入殿内,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气烘的满头大汗。
夏州虽地处西北,八月时天气已渐渐转凉,然还未到要用上炭火的地步。
相比于使者的汗流满面,李彝兴却虚弱地靠在狼皮包裹的座上,他头上裹着厚厚的毡帽,一双眼睛半睁半闭,仿佛随时都要晕过去。
李光睿将使者带来后,来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,他才强撑着睁开双眸朝着使者看去。
“李公位高权重,辖制京兆,今日派使者前来所为何事?”
李彝兴的声音很低沉,他刚说两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,李光睿慌忙递过温水,他吞下一口后才继续说道:
“使者请坐。”
李彝兴的年老体衰,被使者看在眼中。
在坐下后,使者连忙呈上李洪信的密信说道:
“宋朝晋王昏暗,听信符贼谗言,竟要不分青红皂白,治罪于我家主公。
点检作天子本就名不正言不顺。
我家主公与节帅同是一方诸侯,若能联手,关西之地,将不再属于宋廷。
届时各自为王,岂不美哉?”
使者话音落下的时候,李彝兴已展开密信看了起来。
密信中的内容,大多是李洪信的保证。
李彝兴外庸内明,区区信纸保证他怎会轻信?
然表面上他未曾表露出异态。
似乎是身体某处疼痛,李彝兴轻哼一声后便连连摆手道:
“李公好意,老夫心领。
只是使者看老夫这身子
老夫去年冬天坠马,至今腿脚还不利索,连弓都拉不开了。”
说完身体状况后,李彝兴举起发抖的手,继续哀叹道:
“定难军数万老弱残兵,镇守五州,过往能抵御吐蕃、回鹘的袭扰已是勉强,哪里敢妄谈兴兵?”
见李彝兴无意联合,使者大急:
“节帅威名远播,党项诸部莫敢不从,只要您一声令下,何愁无精兵强将?”
作为邻居,李洪信的使者对定难军的实力很清楚。
“哎,人不服老是不行的。”
李彝兴重叹一声,眼神越发浑浊:
“党项诸部一向服强,岂能听从将死之人指挥?
上月老夫想调些人力修缮城防,都有部落推脱,若真要起兵反宋,恐怕还未等汴京精兵杀至,定难军就将大乱。”
面对李彝兴的再次推辞,使者还想再劝,李彝兴却不再给他机会。
李彝兴缓缓闭上眼,咳嗽连连:
“使者一路辛苦,不如先下去休息吧。老朽这身子,实在撑不住了。”
说罢,他竟真的昏昏沉沉睡去,使者无奈只能叹息退下。
李洪信使者不知道的是,他一离开殿中,李彝兴就睁开了眼睛。
“父亲.”
李光睿及时来到身前,询问定难军下一步该何去何从。
听到询问后,李彝兴一扫病态,他将手中密信交至李光睿手中:
“命快马送至汴京。”
李彝兴的决定,让李光睿不解:
为积蓄实力,不与李洪信联合便罢,何必要多此一举呢?
见李光睿不解,李彝兴开口解释道:
“暂不论李洪信是否参与矫诏一事,今李洪信反态毕露,宋朝禁军入关中之日不会远。
关中残破多年,并无精兵强将,加之李洪信才德浅薄,怎能敌的过宋朝精锐?
既李洪信必败,我不如顺水推舟,趁机上报彼之反状。
上报后,我可进一步观察宋廷态度。
李洪信势单力薄,宛若昔日南平高氏,但定难军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武平军。”
当初赵德秀是怎么攻灭武平国的?
假道灭虢!
既有前例在,李彝兴不得不防上一手。
李彝兴的解释让李光睿若有所思,明白父亲用意后,他便徐徐退出了大殿。
当秋季的风吹到成都时,李洪信派出的另一名使者,来到了成都的宫殿中。
得知李洪信有使者来至,长久不理政务的孟昶,破天荒的打算亲自接见。
世人多谓孟昶怠政,却不知早年时,孟昶亦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主。
孟昶年少继位,素无威望,那时朝中将相皆轻视他,骄横跋扈。
为扭转朝局弊政,孟昶继位不过数月,就通过一系列手段,或杀或贬,将朝中权臣清扫一空,从而大权独揽。
掌握大权后,孟昶在朝堂上设置匦函,接受臣民投书来了解下情,致力于整肃朝堂吏治。
在整治内政的同时,孟昶还致力于开疆拓土。
他先是派兵收复前蜀旧疆,当收复旧疆后,孟昶趁中原内乱甚至还打起关中的主意。
可惜蜀军出兵太慢,当蜀军出发时后汉已平定内乱,蜀军遂劳而无功。
直到那时,孟昶都是一位富有进取心的帝王,直到他遇上了周世宗。
周世宗在位时派大军伐蜀,孟昶率军积极应战却落致大败,从而损失四州疆域,那以后孟昶便渐渐耽于享乐。
不过孟昶虽不再励精图治,但他并未完全摆烂,后面得知大宋建立的消息后,孟昶曾派过使者联络过诸国君主,想一同对抗日益强盛的中原政权。
孟昶对大宋的忌惮之心,在得知宋军去年取得的一系列战绩后,就愈发强盛。
强盛到孟昶数月来对酒色有时都提不上兴趣。
孟昶于偏殿中见到使者李洪澄时,他就先看起李洪信书写的信。
李洪澄是李洪信的弟弟,能将弟弟亲自派来成都,足以证明李洪信对寻求西蜀援军的渴望。
看完信中内容后,孟昶就气的将手中价值不菲的玉杯重重掷于地上:
“真是一派胡言,朕何时与符彦卿合谋过?”
符彦卿作为中原重藩,孟昶是曾拉拢过他,但拉拢是一回事,被污蔑自降身份与符彦卿合谋是另一回事。
表达完愤怒后,孟昶将目光瞟向侍立一旁的枢密使王昭远。
去年王昭远曾奉孟昶之命率军支援周行逢。
那一战,蜀军与宋军并未交战。
在宋军看来王昭远是落荒而逃,而当王昭远回到成都后,他的说法则是“暂避锋芒”。
王昭远的说法,得到了孟昶的赞许,加上孟昶认为王昭远面对强大的宋军竟能全师而还,一高兴就将他升为枢密使。
升为枢密使后,本就轻浮的王昭远愈发得意。
李洪澄见孟昶气愤,便朗声道:
“我家节帅有言,大宋挟数胜之势,捏造罪证,欲乱关中。
若关中涂炭,蜀中亦难独存。我家节帅愿与大蜀约为犄角,共拒强敌,保两川关中百姓安宁。”
李洪澄的“大蜀”二字,让孟昶忍不住抚须赞赏。
然孟昶还未开言,王昭远已上前一步,他大笑着道:
“使者远道而来,心意可嘉。只是这话未免太小觑我大蜀了!”
王昭远昂首挺胸,手中羽扇一挥,仿佛已立于百万军前:
“想那赵匡胤,原不过是周朝的一位将领,侥幸得了帝位,便敢妄动刀兵侵我大蜀?
我执掌全国兵权,麾下有精兵十万,皆是百战之师。
再加上剑门天险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便是宋军倾巢而出,也定叫他们有来无回!”
王昭远的话,让李洪澄眼角乱跳。
李洪澄此番前来是为求援,他欲再说些唇亡齿寒的道理,王昭远却用羽扇止住了他:
“某虽不才,却也常自比诸葛武侯——当年武侯能以蜀地精锐远征关中,某今日为何不能?”
见王昭远并非不建议出兵,李洪澄暂忍反感,听着他继续言语:
“使者回去告知李公,若宋军真敢入寇关中,某便亲率大军出祁山——哦不,出剑门,驰援京兆府。
届时不仅能保蜀地无恙,还要助李公稳定局势,让中原人知道,蜀中有大将!”
孟昶在龙椅上微微颔首,代表认同。
在接见李洪澄之前,孟昶就与王昭远商议过此事。
虽说王昭远的自大,让李洪澄隐有不屑,然今蜀国愿意出兵支援,便是最好的结果。
接着李洪臣与王昭远商议起,来日合兵的具体事宜。
八月的汴京城中,主要发生了两件大事。
第一件大事是符彦卿矫诏谋逆,此事在三位重臣的审理下,实情正逐步清晰,甚至部分涉案人员的刑罚都已做出。
作为主谋的符氏一族,受到的刑罚最为严厉:
符彦卿腰斩于市,族人男者皆绞,女者没为官婢。
宋代刑法大致承袭唐律,对于谋逆重罪,并无“诛三族”之说。
虽说并未如汉代一般“诛三族”,但符氏一族经此一事,基本上是要消散在历史长河中。
自赵匡胤称帝以来,他还是第一次下达族诛命令,这一变化代表着大宋的中央集权,已到达一个新的高度。
至于朝中发生的第二件大事,则是杜太后驾崩。
赵匡胤的嵩山祈福之举,并未让杜太后的病情有所好转,在赵匡胤祈福完毕返回朝中的数日后,她便病逝于延寿宫。
杜太后的驾崩,让赵匡胤悲痛莫名。
历来皇室守丧都遵循“以日易月”的原则,及三年守丧期为二十七日。
而五代中战乱频繁,君主常常不在意这一点,很多时候都将守丧期进一步缩短为三日或七日。
悲痛的赵匡胤一改五代旧俗,表示要遵循礼法,将为杜太后守丧的日期重新确定为二十七日。
这二十七日中,赵匡胤虽能日常处理政务,但杜绝一切娱乐活动。
今日是守丧的第十日,刚处理完政务的赵匡胤带着赵德秀,微服来到了城外。
初秋的风掠过汴京城外的土坡,父子二人站在土坡上,朝着前方望去:
往日里荒草没膝的野地,此刻已被犁出整齐的田垄。
田垄之中,众多穿着粗布短褂的农夫正弯腰除草,他们裤脚沾着泥,额角的汗珠顺着消瘦的脸颊往下流着。
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,象征着他们的辛劳,然众多农夫却舍不得浪费时间擦汗,他们都咧着嘴辛勤播种着麦种。
田垄之中,除却卖力的男性外,还有许多妇人手捧碗筷往田里走,她们是来给自家男人送饭的。
妇人身后大多跟着孩童,孩童们虽身形瘦弱,却蹦蹦跳跳地在田间穿梭着,仿佛在愉悦的巡视自家领地。
“他们去年还是命悬一线的流民。”
“朝廷给他们分了荒地,赠与麦种,贷与官牛,这便种起来了。”
赵匡胤手指前方,对着一旁的赵德秀说道。
作为天子脚下,开封府的田政是开展的最为彻底的。
时间将近一年,原先聚拢在城外的数十万流民都成功分到田亩。
赵匡胤的言语中有着自豪与满足。
数十年乱世中,每位帝王都知道数之不尽的流民是天下涂炭的根源。
但又有哪几位帝王,愿意重视民生问题,并且愿意付出行动来挽救满目疮痍的天下?
看完前方后,赵匡胤将目光转向一旁。
好在,他父子皆愿!
察觉到赵匡胤的注视后,赵德秀轻声道:
“有地种,就有盼头,百姓一有盼头,天下就会慢慢安定。”
去年冬天流民涌来汴京时,个个瘦骨嶙峋,眼里是浓郁的绝望情绪。
如今不过一年,他们的眼中就有了希望,而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今年种子播下,当明年百姓能吃到麦饭后,大宋在天下的根基,就会变得愈发牢不可破。
听到赵德秀的话后,赵匡胤拍了拍他的肩膀,口中教导道:
“圣天子,当以此景为乐!”
自守丧以来,他们父子二人不要说娱乐活动,就是美酒珍馐都未曾尝过。
这样的生活,本来谈不上半分欢乐。
但在赵匡胤的心中,能让天子愉悦的本来就不是那些事物。
教导完赵德秀后,赵匡胤开口说道:
“想来再过一段时间,李洪信就会起兵叛逆。
凤翔军孱弱,不堪一击,唯所顾虑者乃蜀军与定难军。
党项部战力强悍,尤善骑兵,贸然与彼作战,我军的优势并不大。
当先灭蜀,取蜀钱粮,壮大我朝根本。”
当年赵德秀南征归来后,赵匡胤曾对他说过:
“中国自五代已来,兵连祸结,库藏空虚,必先取巴蜀,次及广南、江南,即国用富饶矣。
河东、定难割据北境,若取之,则契丹之患我当之也。
姑存之,以为我屏翰,待我富实则取之。”
以上便是赵匡胤心中的大宋发展战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