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秀
卢多逊在正厅中并未等待多久。
约莫半个时辰左右,身穿王服,头戴王冠的高保勖就一脸恭敬的来到厅中。
华夏冠冕,首重威仪。
常人穿上王侯冠冕,都会为自身带来几分威势。
高保勖执意要穿王服,为的想通过冠冕带来的威仪,让宋使面对他时,能多上几分敬意。
然高保勖常年沉溺酒色,导致他身体瘦弱,单薄的身体,根本无法撑起身上的冠冕。
瘦弱的身体,配上枯黄的面色,让卢多逊在见到高保勖时,心中自然地浮现了一个比喻:
沐猴而冠!
高保勖不知道的是,他的苦心安排并未让卢多逊重视起他,反而多了几分轻视。
纵算高保勖的身躯,能撑起威严的王侯冠冕,卢多逊就会重视他吗?
冠冕对一人威仪的加持,永远只是锦上添花。
乱世之中,一人威仪,由功绩而生。
似赵德秀,自封王以来,在军中多以常服示人。
尽管如此,在悍将遍布的宋军中,现在哪一人敢直视他?
迎着卢多逊的注视,高保勖一脸庄严的来到王座上坐下。
高保勖一坐下,便开口问道:
“太原王派上使来此,所为何事?”
哪怕心中颇有轻视,但考虑到赵德秀的名声,卢多逊还是简单对高保勖行了一礼,而后说道:
“武平不臣,天子震怒,命太原王兴师伐罪。
欲伐武平,需借道贵国。
太原王派臣前来,是想与南平王商议此事。”
大宋的疆域并不与武平国直接接壤。
卢多逊话音一落,高保勖心中的紧张情绪就陡然消散不少。
卢多逊的话意味着,宋廷目前暂不知他欲“营造北海”一事。
然还未轻松一会,高保勖就突然意识到不对:
“周行逢不臣?”
不理政事的高保勖,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。
作为一同割据湖湘的两个政权,南平与武平之间,私下里联系紧密。
在高保勖的印象中,周行逢在武平国内是作威作福不错,然他对大宋一直恭谨的很。
见高保勖面露疑惑,卢多逊将周行逢的罪行一一说了出来。
当说至“拒不派兵”一罪时,卢多逊有意无意间看了高保勖一眼。
这一眼看的高保勖心肝一颤。
昔日赵德秀派潘美通知的是武平与南平二国。
武平未派兵相助,南平亦没有。
好在卢多逊并未深究这一点,当阐述完周行逢的罪行后,卢多逊接着开口说道:
“武平国叛乱在即,还望南平王能相助我国。”
周行逢可不是高保勖。
一旦宋军南征的消息传至武平,周行逢势不会坐以待毙。
听完卢多逊的请求后,高保勖迟疑了起来。
高保勖自幼有才能,深受父亲高从诲喜爱。
后他兄长高保融继位后,知道自身才能不及高保勖,便将一应政务交给高保勖处理,高保勖处理的井井有条。
虽说继位后高保勖逐渐荒废政事,但他的见识并未消失。
听到赵德秀的借道请求后,高保勖心中立即浮现两个典故:
假道伐虢,唇亡齿寒。
当想起这两个典故后,高保勖便不想答应卢多逊的请求。
但严厉拒绝,高保勖肯定是做不到的。
在思索了一番后,高保勖便开口说道:
“上朝天兵,军威深重。
我国百姓,向来未见过大世面。
若天兵一旦入国,势必会引起百姓不安。
还望上使回禀太原王,请太原王体恤百姓之心。”
每说一句话,高保勖都显得小心翼翼,并仔细观察着卢多逊的神色。
高保勖发现,直到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,卢多逊的脸色都未出现变化。
卢多逊的淡定,反而让高保勖,变得愈发担忧起来。
可话都已经说出口,高保勖又无法收回来。
等了一会,见高保勖不再有其他言语后,卢多逊说道:
“臣会如实将南平王的话带回。”
说完这句话后,卢多逊便行礼告辞。
见卢多逊果断离去,高保勖有心阻拦,却又不知阻拦下后能说什么。
为保祖宗基业,借道是不可能借的!
数日后,卢多逊回到了襄州城中。
来向赵德秀复命时,赵德秀恰在与众将商议军事。
见卢多逊归来,赵德秀开口问道:
“高保勖态度如何?”
面对赵德秀的询问,卢多逊一五一十地将高保勖的话,传达了出来。
高保勖的回答,让赵德秀冷哼了一声。
察觉到赵德秀的态度后,在座的崔翰,先开口评价道:
“给脸不要脸。”
崔翰这评价一出,在座众将纷纷点头。
不亏出身名门,这句评价可谓一针见血。
当崔翰评价完后,马仁瑀拱手向赵德秀说道:
“既高保勖不从王命,那就打。
先灭南平,再攻武平!”
马仁瑀的话,引得了众将的附议。
数万大军囤聚襄州,灭国之战一触即发。
高保勖以为他不借道,就能阻止这一战吗?
在众将附议时,潘美说道:
“南平可伐,然需先找个缘由。”
宋军是王师,出师有名是必要的。
而因在先前的檄文中,赵德秀意欲对南平与武平分而击之,并未提及南平的罪行。
所以得临时找个,说的过去的新理由。
好在赵德秀早就预料到这一点。
“我军是王师,不可轻言“讨伐”,不然有损我朝形象。
我军入南平国境,不一定要用讨罪的名义。”
“今周行逢叛乱在即,南平国弱,想来难以抵抗武平军的进攻。
南平是我朝藩属,今藩属国危在旦夕,我军要不要救?”
“另外高保勖是高保融之弟。
依礼制,高保融病逝后,当由其子高继冲继任。
有嫡立嫡,无嫡立长,南平王位,哪轮的到一位王弟继承!
王位传承不依礼制,容易生出内乱。
作为宗主国,这一件事我朝要不要了解?”
赵德秀这话一出,坐在众将中的赵光义猛地抬起头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赵光义总觉得赵德秀话中有话。
赵光义是有些狐疑,但众将听完赵德秀的话后,则是面露喜色。
还是太原王思维敏捷。
说完后,赵德秀看向诸将:
“外有强敌,内有隐忧,南平国危在旦夕,我军怎能坐视不理。
南平国,需要守护。
传令全军,明日数万步骑,水陆并进,南下荆门。
让高保勖看看,什么叫王师!”
军令一出,诸将顿时慨然起身:
“谨遵王命!”
荆门城,是南平国在北面的重镇。
荆门城中,有着数千南平军。
因南平国一直秉承“事大”原则,很少吸引过中原政权的注意。
荆门城外,已多年不闻兵戈之声。
然今日,荆门保持多年的安宁,将被彻底打破。
当远处的江风带着潮气,朝着荆门城扑来时,城墙上的士卒隐约间,听到了一阵阵歌声。
这阵阵歌声,从北面传来,一开始还与江水流动的声音混成一体。
后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阵阵歌声愈发像闷雷般,敲击在荆门守军的心头。
仔细一听,荆门守军无不震惊。
歌声中,浮现着的是属于北地壮士的嗓音。
歌声的曲调,亦充满了北地山河的壮阔。
当“长刀破云,马踏荆湘”的响亮歌声,刚撞进荆门守军的耳中时,“壮士奋战,饮马汉江”的怒号,便接踵而至,重重敲击着每一位守军的内心。
距离越近,北方传来的歌声越是震耳,颇有山摇地动之感。
是《檀来》歌!
昔年数万周军,水陆齐进淮南,军士作《檀来》之歌,声闻数十里,引得淮南唐军畏惧不已。
今在赵德秀的指挥下,士气高涨的数万禁军,再度不由自主地唱起《檀来》歌。
渐渐地,数万声歌声汇聚在一起,恍若股股横冲直撞的浪涛,在不断冲击着坚固的荆门城墙。
顺着这股浪涛传来的方向看去,北门的守军,握着武器的手已被冷汗打湿。
众多守军望向北岸,先是看见江面上浮起密密麻麻的战船,一望无际,遮蔽江面。
黝黑色的楼船像蛰伏的玄武,船上的禁军甲士披着精铠,甲片在日头下释放出夺目的寒光。
为首的楼船上,一面绣着“澶州节度使”的大纛正沐光而来。
当江面上出现许多战船后,紧接着,北岸的官道上漫起阵阵烟尘。
宋军步兵,以数千人为一阵,踩着歌声的节奏坚定推进。
上万甲片相击的响声混在歌声里,竟盖住了响亮的战鼓声,上万人的脚步声,震的城上守军面露惊慌。
“是大宋禁军!”
当这一声惊呼出现在城头上,本就心悸的南平军,顿时乱成一团。
城上守军望着城下那水陆并进的铁流,听着那穿透十数里的军歌,有些新兵再也握不住手中兵器。
何谓王师?
这便是!
当城上响起些许兵器跌落的声音后,江岸上已出现了禁军的冲锋舟。
舟上的禁军手持强弓,正紧紧盯着城头,他们在等着一道王命,便可毫无畏惧的朝城墙发起冲锋。
当军中的金紫王旗,在城上守军的目中完全出现后,又有数道惊呼声在城上响起。
“是太原王!”
人的名,树的影。
许多荆门守军,不知澶州节度使是谁,但一定知道宋朝的太原王是谁。
他们更知道,太原王的王冠,是由数万具敌人尸体堆砌而成。
潞州及淮南二战,为赵德秀带来的,不仅是权力及地位的提升。
在城上守军的注视下,那面王旗如蛟龙般从江上快速朝着岸上游来。
不久后,一道众星拱月般的身影,就出现在荆门城下方。
望着城门上的守军,赵德秀驱使骏马,如闲庭信步般在城下巡视着。
接着赵德秀手举马鞭,挥向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荆门城墙:
“孤今亲问,道可借否!”
龙吟一出,必引惊雷。
下一刻,数千禁军高喊声在城下如惊雷般炸响:
“孤今亲问,道可借否!”
滚滚惊雷,震得城上守军呼吸急促,不敢直视。
这方是王侯威仪!
荆门距江陵不过百里。
很快的,高保勖就收到了赵德秀亲临荆门的消息。
自然,赵德秀那一声携带王侯威压的询问,亦被信使绘声绘色得讲述给了高保勖。
听着信使对数万步骑,水陆并进壮观场景的描述,高保勖的三魂七魄,差点被吓没。
南平小国,哪见过这番场景?
以往赵匡胤与赵德秀,在千里外的汴京城中,都能将高保融吓得含惧而终,更何况当下赵德秀亲至?
百里的距离,昼夜兼程下,最迟后日数万禁军便可抵达江陵城下。
一想到那令人生畏的一幕,高保勖连命人召来兄长高保寅。
当高保寅到来后,高保勖连忙握住他的手说道:
“祖宗基业,危若累卵!
今太原王驻兵荆门,不知用意,还望兄长能为使者,前去荆门探查。”
说着说着,高保勖的眼中已带上些许泪花。
早知道当初,就不该接这王位。
察觉到高保勖的慌张后,高保寅连说道:
“太原王素有仁名,王上勿忧。
吾愿北上,为王上探清太原王意图。”
听高保寅这么说,高保勖喜不自胜。
“速去,速去!
若太原王只为借道,烦请禀告他,这道我借,我必借!
还有,府库中金银无数,你去取一部分北上。”
听完高保勖的话后,高保寅当即拜别。
而后他携带着大量金银,快速北上来到荆门城外。
一至城外,高保寅就到了那绵延数里的广阔军营。
在摆出足够尊敬的态度后,高保寅携带着金银来到了宋军大营外。
接着高保寅及一车车金银,就被士卒带到了赵德秀的帅帐外。
听闻高保寅携带大量金银前来,轻笑一声的赵德秀,引着众将来至帐外。
一见到赵德秀,高保寅连躬身对他行了大礼。
面对着高保寅的大礼,赵德秀并未第一时间让他平身。
见赵德秀不太爱搭理自己,高保寅连声说道:
“南平王有事呈奏:
本国愿借道给上朝。”
高保寅的这一句话,并未让赵德秀满意。
在围着数车财物转了一圈后,赵德秀轻声说道:
“吾遣使者来时,南平王不是说,恐百姓不安吗?
怎么吾一亲至,南平的百姓,就突然变得胆大了。
高保勖的态度,令吾很是费解呀。”
赵德秀保证,他的声音很轻。
可他一落入高保寅耳中,就让高保寅的身躯又伏低了几分。
滴滴冷汗,落在了地上。
早知道不来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