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秀
河南道,青州。
张永德带领着一众家人,在禁军的护送下,来到了青州城外。
青州的富庶,在中原远近闻名。
张永德的家人,看着眼中壮阔的城池,脸上都有着雀跃之色。
唯有张永德,望着大开表示欢迎的城门,脸色慎重,不知在想着什么。
开封城距离青州,借助水运顺流而下的情况下,不过几日就可抵达。
而张永德三月初从开封城出发,五月初才抵达青州城外,整整走了近两个月。
很明显,张永德是有意在路上耽搁。
这一路上张永德带领家人四处游山玩水。
这停数日,那停数日,处处拖延下,整体时间就被大大拉长。
至于张永德这么做,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展示他的欢乐之心,以此来打消一些不必要的猜测。
除却这一原因外,张永德在心中是真的不太想来青州。
张永德是周朝外戚,却能在宋朝得到赵匡胤的信任,他的政治嗅觉是相当敏锐的。
更不必说,他的儿子还跟随了一个好主上。
在临出发前,赵德秀曾通过张浩之口,希望张永德能在路上多多游玩。
敏锐的政治嗅觉,加上赵德秀的隐晦提醒,让张永德意识到,青州城可能会成为一个危险的漩涡。
尽管还不知具体会发生何事,但张永德自不会傻到贸然进入漩涡中。
“在城外扎营。”
正当家人要兴奋的进入城中后,张永德下达了一道令他们不解的命令。
繁华街市就在眼前,何须露宿于野外。
有些家人对张永德表达了看法,却遭到了张永德的训斥。
张永德在家中威望深重,他训斥后,家人中再有不愿者,亦只能听命行事。
张永德的谨慎是必要的。
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一举一动,正被城内的一人注视着。
在张永德选择于城外扎营时,城内一处豪华宅邸内的一人,收到了这一消息。
这人正是麻希孟。
麻希孟早年为刘铢录事参军,深得刘铢信任,为他聚拢了大量钱财。
麻希孟聚拢钱财的手段,主要分为三个方面:
一方面是垄断盐、铁、酒等方面的买卖,另一方面是卖官鬻爵。
最后一方面是诬陷平民为叛贼盗匪,趁机将他们的家产罚没。
后刘铢被郭威诛杀后,麻希孟将那些钱财据为己有。
“黄金万镒、绢帛十万匹”。
虽说民间猜测会有一定夸大性,但众所周知的是,刘铢死亡后,麻希孟一跃成为青州首富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
时人称他为“麻十万”。
而在成为青州首富后,麻希孟并未一味沉浸在喜悦中。
麻希孟深知,乱世之中若无官员相护,他有再多的田产、财产,都难以称得上安全。
深知这一点的麻希孟,在数年间拿出大量钱财贿赂官员。
麻希孟贿赂的官员,除去青州本地外,还有着许多汴京的。
钱财开路,让麻希孟在青州当地愈发风生水起。
“兼并良田万亩,及淄州之域。”
就连隔壁州县的田亩,也有一部分实际控制在麻希孟手中。
钱财开路的手段,还让麻希孟成为青州当地官员交口称赞的“善人”。
良好的名声,成为了麻希孟的另一护身符。
周世宗时期,亦时有打击地方豪强的举措,然在良好的官声下,麻希孟每次都能逃过打击。
敛财、护财的过程中,让麻希孟意识到权力相护的好处。
故而当得知张永德要来青州任职后,麻希孟喜不自胜。
张永德曾是禁军大将,又曾是天子的恩人,尽管张永德当下兵权不在,但张永德多年攒下的政治资源在。
麻希孟觉得,他若能攀上张永德这棵大树,有着张永德政治资源的庇护,淄州的良田,他有信心这数年间亦能全部拿下!
在心中的畅想下,麻希孟本来是等着,待张永德入城后要好好设宴款待他一番的。
没想到张永德都到城门外了,竟选择在城外扎营。
张永德异常的举动,引起了麻希孟弟弟麻希仲的怀疑。
麻希仲对麻希孟说道:
“张节帅不入城,是否与朝中近来的清查田亩一事有关?”
听麻希仲说起这一事,麻希孟皱起眉来。
朝廷的诏书早就下达至青州城中,而刚收到诏书的那一日,青州官员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按诏书中内容行事。
他们率先来麻希孟府中,将这件事告知给了他。
得知此事后,府中上下多有担忧者,麻希孟却颇为镇定。
后汉、后周、及至今朝,朝廷想清查天下田亩并不是新鲜事。
然就算是显德五年的那场风波,青州麻氏不也是安然度过了吗?
当年周世宗都有所妥协,麻希孟不觉得今朝能做得到。
麻希孟对张永德不入城一事,提出了不同的看法:
“张节帅出京,是受到了朝廷的猜忌。
猜忌在身,事事小心实属正常。
青州是繁华之地,野外是苦寒之所。
张节帅能一日不入城,还能一月不入城吗?
稍安勿躁。”
年逾六十的麻希孟,见过不少风浪。
麻希孟认为张永德不入城,完全是出于自保的心理,并不是象征着什么危险信号。
在麻希孟的安抚下,麻希仲的情绪稳定了不少。
接着麻希孟便问道:
“朝廷使者,还有几日到?”
在麻希孟的询问下,麻希仲说道:
“据先前收到的消息,想来再过两日就能到达城中。”
听到麻希仲的回答后,麻希孟点了点头:
“将城内的千余甲士隐藏起来,不要被使者注意到。
张节帅暂时不会入城,但朝廷使者是一定要入城的。
当下我们着重要做的,就是将朝廷使者给照顾好。
若能让朝廷使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麻氏的好时光还在后头呢!
你多花些钱财,探查下每位使者的详细来历。”
得到麻希孟的嘱咐后,麻希仲连忙转身离去。
在麻希仲离开后,麻希孟用老花的眼看着院外阴沉的天空,口中喃喃道:
“天子垂拱,贤绅治乡,这难道不是圣人之治吗?
天下,就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望着头上那片数十年都未变过的天,麻希孟的眼神不再浑浊。
大宋建隆二年五月,以卢多逊为首的朝廷使者,来到了青州城中。
一进入青州城,卢多逊就带着几位使者来到了官署中。
来到官署中后,卢多逊就见到了以青州刺史郑文新为首的一众府衙属官。
在与郑文新见过礼后,卢多逊问道:
“州内百姓上报田亩一事,府尊署理的如何了?”
在《清查田亩诏》中,州县官府详细登记境内田亩情况,是第一件要务。
面对卢多逊的询问,身躯肥胖的郑文新陪着笑脸道:
“朝廷新政,正在本州逐步进行中。
然本州田亩众多,牵涉甚广,一时之间难以理清头绪,还望上使再多给些时日。”
郑文新的回答,让卢多逊眯起了眼睛。
卢多逊曾任过朝廷各部属官,对当世地方的行政能力,有一个大概的了解。
《清查田亩诏》大约是三月底送至青州府衙中,至今一个多月的时间。
一个多月的时间,不敢说能清查出境内所有田亩详情,但大概的轮廓应该是有的。
现在郑文新,连一个大致轮廓都无法说清,怎会让卢多逊轻信?
心中有所猜测后,卢多逊又问起另外一件事:
“近来可有百姓举告?”
《清查田亩诏》中有一个重要举措是,允许地方百姓举告侵占田亩等不法行为。
面对卢多逊的第二个询问,郑文新笑脸依旧:
“境内民风淳朴,未曾有举告之事。”
郑文新的这一回答,让卢多逊心中冷笑连连。
民风淳朴?
郑文新是以为,当下是贞观、开元盛世吗?
哪怕是盛世,都不可能完全做到民风淳朴。
通过两问卢多逊判断出,郑文新是在消极怠政。
但纵算有此判断,考虑到初至青州,卢多逊并未选择当面发作。
见卢多逊无动怒的迹象,郑文新摸了摸硕大的肚子,谄媚地说道:
“今夜境内有名的大善人麻公,在府内设宴,诚邀上使们前去赴宴。
不知上使们意下如何?”
郑文新话音刚落,另外几名使者,就将目光望向卢多逊。
很明显,由于卢多逊的特殊地位,他已然成为使者们的首领。
郑文新的话,让卢多逊心中冷笑更甚。
郑文新身为一州刺史,主管一州军政要务,当下既自甘堕落到,要为区区一白身传话?
麻氏一族的势力在青州有多强可想而知。
为避免打草惊蛇,卢多逊面上并无露出任何异常,他假意思索片刻后,点点头道:
“连日赶路,是有些疲累。
今日有人接风洗尘,是极好的。”
见卢多逊愿意赴宴,郑文新大喜。
待命人将卢多逊等人带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中稍事休息后,郑文新派出人前往麻府报信。
麻公安心,朝廷使者并非油盐不进。
夜幕降临后,卢多逊坐在马车中,在郑文新的带领下前往麻府。
在连连行过几条街巷后,马车停在了一处。
意识到到达目的地的卢多逊,从马车上走了下来。
夜色笼罩下,整座青州城中大多地方沉浸在一片黑暗中。
唯有在麻府周围,悬挂着大量灯笼,众多灯光照耀下此间宛若白昼。
外界的黑暗,与此间的明亮,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这一鲜明对比,让卢多逊隐隐生出一感觉——青州全城的烛光都被麻希孟所吸取,方才造就了当下麻氏一族的显耀。
而借助着明亮灯光,卢多逊看清了身前麻府的轮廓。
高门大宅,占地颇广,俨若官府。
这一刻卢多逊竟不知,谁到底才是青州刺史。
在卢多逊沉思的时候,麻希孟领着一众族人走下台阶相迎。
“左司马莅临,有失远迎呀!”
说着麻希孟就朝卢多逊等使者,重重行了一礼。
行完礼后,麻希孟目光热切的看向卢多逊。
先前麻希孟让麻希仲,详细探查来青州的使者信息。
就是这么一查,让麻希孟发现了一条大鱼。
让麻希孟没想到的是,使团中的卢多逊,竟是晋王殿下的亲信。
晋王身为储君,若他能借着卢多逊的关系,攀上晋王这一条真龙,那麻氏日后在地方复有何忧?
别说在地方,借助着赵德秀的权力,将麻氏一族彻底洗白,成为冠带世家亦是一件容易至极的事。
事关家族未来,怎能不让麻希孟兴奋。
卢多逊察觉到麻希孟的兴奋情绪,在麻希孟的热烈恭迎下,他随着麻希孟进入府内的宴席中。
宴席中早就备满美酒珍馐。
闻着鼻尖令人陶醉的香味,卢多逊想起了自离开开封城后,一路东行时在路上见到的大量流民。
淡淡看了一眼麻希孟后,卢多逊坐在了席间。
待卢多逊坐下后,麻希孟便率先举杯敬道:
“左司马一路辛苦,老夫先敬一杯。”
陆续一敬一回间,酒已过三巡。
见卢多逊的脸上带了些酒意,麻希孟方才试探性的问道:
“左司马奉王命而来,想来不久后就要忙于公务。
老夫在青州有些薄名,若左司马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。”
听到麻希孟的试探后,卢多逊脸上显示苦恼道:
“王上派我前来青州清查田亩,这一事甚为繁杂,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。”
卢多逊的苦恼,让麻希孟满意。
麻希孟深知清查田亩一事,具体执行者还得是当地官府,而各州使者是监督者。
要是使者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他就可在官府的支持下,从而逃过这一次大清查。
至于该怎么让卢多逊,不能起到监督的职责呢?
从卢多逊的苦恼处下手即可。
麻希孟挥手示意其他族人退下,卢多逊见状,亦让其他几位使者先离开场间。
等到席间只剩下三人后,麻希孟对卢多逊说道:
“老夫愿献上一半家产给晋王殿下。”
麻希孟这话一出,郑文新大为惊异,就是卢多逊也有些动容。
这麻希孟是个有魄力的人。
若献出一半家产,对麻希孟来说自然等同于割肉。
但麻希孟这么做有着两点考量。
一点是想借此得到赵德秀的政治庇护,另一点他是想消财保地。
粮食在乱世中等同于黄金,有田就有粮食,只要他的田亩不丢,多少的钱财日后都能再挣回来。
而麻希孟为让卢多逊能帮他传话,对卢多逊亦有着准备。
“老夫年老体衰,不能为国家做些什么。
今左司马为国家奔波劳碌,老夫想略备薄物,让左司马解去疲劳。
这也算是老夫对国家的一片赤诚之心。”
接着麻希孟拍拍手,席外就有几名下人抬着一个箱子走进席间。
当箱子落地,被下人打开后,箱中露出的是大量金银。
望着呈现在眼前的大量金银,卢多逊很明显“动心”了。
但卢多逊还有着一番顾虑:
“朝廷下诏清查田亩,若青州无所获,难抵悠悠众口。”
听到卢多逊的这层忧虑后,自觉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麻希孟笑道:
“左司马勿忧,老夫自不会让晋王殿下政绩有亏。”
麻希孟认为赵德秀派卢多逊前来青州,是为了积攒一些政绩。
而他田亩众多,交出一些下田,并不会影响什么。
弃卒保车,是麻希孟常做的事。
见麻希孟有这番保证,卢多逊方才疑虑尽散。
“城外张节帅,麻公亦不能忽略。”
卢多逊的“麻公”之称,让麻希孟受用至极。
“这是自然。”
说这句话时,麻希孟脸上露出笑意。
看着麻希孟脸上的笑意,卢多逊仰头吞下了一杯酒,随后他将酒杯重重敲在案上。
晋王殿下不需要任何人施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