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秀
大宋建隆二年七月初。
经过多日的忙碌后,垂拱殿内的阅卷工作终于结束。
整理完录取的试卷后,殿门在禁军的推动下缓缓打开,赵德秀的身影出现在众考官眼中。
赵德秀转目望去,发现站在殿门内的每一位考官,都脸色憔悴,精神不振。
甚至有的考官,花白的胡须上还沾染着墨迹,看起来颇为不雅。
当世的儒士,通常对个人形象颇为看重。
能让考官们来不及清理胡须上的墨迹,足以说明多位考官在过往的时日中,是如何专注于阅卷一事。
这一份专注,值得赵德秀心生敬意。
赵德秀快步上前,对着一众为国取才的考官拱手道:
“近日来,辛苦诸位贤卿了。”
见赵德秀体谅自身的辛苦,每一位考官憔悴的面容上,都露出了些许笑意。
能被扔进垂拱殿中的考官,除去要是世之大儒外,还必须有着一定的阅卷经验。
但诸位考官过往阅卷多次,从无如这次般劳累过。
李昉回想起前朝阅卷时的惬意生活,忍不住在心中万般追思。
从赵德秀的态度足以看出,来日本朝的每一次阅卷,都将会如这次般严苛。
位列考官之首的张昭,对着赵德秀一拜道:
“合诸位同僚之力,今次共录取试卷共七十六份。
录取试卷皆已封录完毕,待太常寺官员与原卷对应姓名、籍贯后,就将有一份录取名单呈送给殿下。”
从张昭的话中可以得知,今科录取的进士为七十六人。
这一人数相比于前朝,属于是翻倍的增加,但若放在三千人的基数中,看起来则有些少。
实则这一现象是正常的。
科举考试,只要考官不有意放水,是基本不会有滥竽充数的情况发生。
因当世的知识传播,远不如后世的便捷。
后世的学子从小接受系统教育,加上许多人本就是在众多知识流的沉浸中长大。
故遇到某一论题时,许多人都能引经据典的扯上一大段落。
当世的学子,接触的知识面很狭窄,还大多是自学。
单“引经据典”这一项,足以难倒大部分学子,更不必说还要进一步的鞭辟入里,言之有物。
“国家以严取士,理所应当。”
赵德秀还以为,张昭是在担心他录取人数少,会引得自己不满。
但张昭的本意并不是这。
说完取士人数后,张昭抚须道:
“臣阅卷多次,标准并未改变。
然今科竟能录取七十余人,实出乎老夫所料。
一科尚且如此,不知过往有多少贤士,被庸碌之辈阻隔于朝堂之外。
殿下的改制之心,臣今日知矣。”
原来张昭是想夸赞赵德秀主持的新政。
张昭出身濮州张氏,濮州张氏历代来做官的不多,却善出大儒。
因濮州张氏,有世传经书,属于儒家中的名门望族。
凡为大儒者,大多喜欢推崇“复古”,在新政刚开展的时候,张昭便对新政抱有犹疑看法。
张昭的名望甚高,他的看法间接影响到朝中许多大臣。
可张昭虽心有犹疑,却从不会公然无端攻击新政,他带着理智的态度,审视着新政的一系列发展。
唐末儒士还未进展到后世那般,大多是外清内污的腐儒。
而在阅完卷后,放在摆在面前的事实,张昭改变了他对新政的看法。
察觉到张昭言语中流露出支持新政的态度,赵德秀连忙上前搀扶住这位朝中宿老。
“张公能知我心,实乃我之幸事。”
“然朝野上下,能知我心者,又有几人呢?”
当下环绕在赵德秀身边的,都是支持新政的官员。
可这一部分官员,放在整个中枢中来说,终究还是少数。
目前朝廷中的官员,根据对新政的态度,可大致分为三类:
一类是以赵普、薛居正等为代表,表示支持。
一类是如李昉、师颂等为代表,表示反对。
这两类官员的数量都算不上多,大部分都是第三类以张昭为首的犹疑者。
若是能得到张昭的支持,那第三类官员很有可能会转变态度。
朝廷上下同心同德,方能让建隆新政愈发释放出活力。
张昭历任多朝要员,他岂能听不出赵德秀话中的深意。
看着搀扶臂膀的那双手,张昭严肃的神情缓和了些。
他在走出殿门后说道:
“殿下勤修德政,同僚观望之心,自有老臣前去分说。”
张昭对赵德秀是有着天然好感的。
这倒不是张昭想趋炎附势,张昭对赵德秀的好感自大宋建立那刻起就存在。
原因在于赵德秀的嫡长身份。
自后唐开始,几乎面对每一位君主,张昭都会建言君主确立太子。
确立太子的同时,还希望君主广封宗室,以类似于分封制的办法,将国家的形势给稳定下来。
要知道张昭的这一建言,是直接触及到地方节度使的敏感神经。
多年来不知有多少节度使,想让张昭去死。
数次面对死亡威胁,张昭始终不惧,他坚定的提倡着他的政治策略,实无愧大儒之名。
张昭的政治策略,并不适宜当世的情形,但这只能说明他缺乏远谋,他想让天下太平的心是热忱的。
这一热忱的心,若遇到正确的政治策略,两相结合下会释放出相当大的政治能量。
张昭的话,让赵德秀面上露出喜意。
赵德秀一路将张昭搀扶至马车上,当张昭的马车渐渐远去时,赵德秀突然意识到一点:
父皇钦定张昭为主考官,为的就是今日吗?
数日后,万岁殿中。
赵德秀站在御座旁,看着赵匡胤在观阅十份试卷。
这十份试卷是得到大多数考官一致认可的上等卷。
赵匡胤一边看着御案上的试卷,一边对赵德秀说道:
“你可知前朝的牛李党争?”
听到赵匡胤的询问后,赵德秀回道:
“略知一二。”
见赵德秀知道这一件事,赵匡胤便直接说道:
“牛李党争,致使朝堂内斗不休,凭白损耗国家元气。
而牛李党争会产生,有一个原因便是在于,科举士子为礼部门生。”
按照科举旧制,通过省试的学子,就当是今科进士。
就是说进士的选拔权,是直接掌握在礼部官员手中。
礼部官员直接掌握选拔权,就会促使进士们对考官或礼部主官感恩戴德,从而依附在他们身边形成“党”。
另外有心入仕的学子,亦会想方设法巴结掌握科举的官员,从而进一步加强“臣党”的形成趋势。
臣党的形成,不止会对国家有害,还会直接威胁到皇权。
这是一心加强皇权的赵匡胤不能允许的。
赵匡胤的话,让赵德秀相当认可。
“惟名与器,不可假手于人。
进士身份,当由父皇钦定。”
赵德秀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敏锐,让赵匡胤满意的点了点头。
“今科省试困于贡院规模,方暂放禁宫举行。
这一事,给了朕启发。
朕打算在解试,省试之上,再设立殿试。
自明年起,解试与省试主选拔,殿试由朕亲掌,定进士身份及名次。”
说完这一构思后,赵匡胤接着说道:
“朕借鉴前史,打算钦点状元一名。
你觉得这十人中,谁能当的起“状元”之称?”
说罢,赵匡胤便将目光看向赵德秀。
赵匡胤的询问,让赵德秀沉思起来。
由众多大儒挑选出的十份试卷,在论点、文笔、学识乃至于字体方面,都属于同科中的佼佼者。
但所谓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。
要想评判出十份试卷中的第一名,是一件很难的事,难处在于无一明确标准。
这十份试卷中,内容上有支持新政的,有不支持新政的,还有态度中立的。
只要论之有理,都属于切题佳作。
而钦点状元一事象征着天子态度,那就必须要考虑到政治影响。
朝廷允许天下学子畅所欲言,只要你的论点有理有据,表现出不支持新政的态度亦无妨。
充分吸收正反面意见,为下一步的新政改良奠定基础,本就是今次科举的另一重意义所在。
但朝廷支持新政的态度,是一定要坚定的。
宋神宗,不可学习。
在确定这一点主旨后,赵德秀挑选的范围,固定在三份试卷中。
十份试卷中,唯有三份是明确支持新政的。
那三份试卷中,就有着周渭的名字,但赵德秀心中的状元不是他。
赵德秀将目光看向另一份试卷:
“父皇,儿臣以为杨砺当为今科状元。”
听到赵德秀的回答后,赵匡胤不置可否问道:
“为何?”
在赵匡胤考教的目光下,赵德秀说出了他的看法:
“杨砺生于世宦之家,家族在朝野多有门生故吏。
支持新政的他进入朝中后,自会为朝廷新政吸引出一部分拥笃者。”
“再者,京兆杨氏名满天下。
杨砺身为杨氏嫡子,身负京兆杨氏厚望,若他支持新政的态度,能为天下人皆知,就会影响到许多还在观望的世族。”
目前新政主要分为三大块内容,分别是官制、田亩及科举。
在这三方面新政中,世家豪强被损害的利益不少,这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。
但人性向来是矛盾的,只要有利可图,部分世家豪族并非不能壮士断腕,寻求转型支持新政。
而作为社稷之主,一味用强是行不通的,过刚易折。
要懂得运用温和的手段,来分化拉拢——团结大多数,打击极少数!
刚柔并济,方能为新政的开展奠定良好的基础。
京兆杨氏作为天下望门,正好可作为一个极佳的突破点。
接着赵德秀拿起御案上的一块糕点,放在了杨砺的试卷空白处:
“京兆杨氏愿恭顺王化,那父皇不如就恩赐甜头,以定天下观望之心。”
赵德秀的话,让赵匡胤大笑起来:
“知朕者,晋王也!”
“晋王认为状元归他,那朕就给他。”
笑着说完后,赵匡胤从试卷上快速拿回糕点,一口放进嘴中品尝起来:
“状元可给,糕点乃晋王所献,朕不给。”
赵匡胤这话一出,让赵德秀先是一愣,然后脸上就露出笑意。
以往竟未发现,他老爹原如此“小气”。
大宋建隆二年七月十五日,今日朝廷发榜。
天还蒙蒙亮,贡院外的榜栏下就围满了学子,基本上全是寒门子弟,毕竟世家子弟何须自己来看榜单。
榜栏上虽还是空荡荡的,每位学子的神情却都充满着兴奋。
当日光愈盛时,手捧榜单的吏部主事从贡院内走出。
礼部主事一出贡院,便见到了人满为患的场景。
这一幕让礼部主事,颇感无奈。
昨日就曾预想过,今日贡院外会齐聚不少人,然真正到了今日,才发现昨日的预想有些谨慎了。
幸亏薛居正早有准备,当礼部主事手持榜单出现后,就有开封府衙役上前恢复秩序。
虽心中满怀热切,但熟读诗书的学子们,还是颇有规矩的。
在衙役的指挥下,学子们渐渐让出一条通道,可身体能相让,他们的目光却一直关注在礼部主事手中的榜单上。
上千道炽热的目光,烤的礼部主事头上的汗水不断冒出。
在以最快的速度张贴好榜单后,礼部主事逃离了榜栏之下。
礼部主事一离开,人潮瞬间闭拢,众多颗头颅像蜜蜂般拥挤着朝着榜单而去。
很快,一声惊喜声就在人群中炸响:
“我高中了!我竟能高中!”
这声惊喜,从一位寒门学子口中发出。
今次他能参加科举,得益于新政的实施。
本来这一次,他是报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一试,不料竟真的能高中。
而还未等这声惊喜声落下,越来越多的惊喜声响起。
“我也中啦!”
“我在榜末,我在榜末!”
足有数十惊喜声,在金榜下响彻着。
这些声音,象征着录取的七十余名进士中,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寒门。
而早早就挤到榜单下的周渭,亦欢喜的看见了自身名字。
甚至他的名次,还挺靠前,就在状元杨砺附近。
当下尚未有三甲、榜眼、探花之类的通用名次,学子们是通过名字排列顺序,大致推测出自身在考官中的印象。
周渭不奢求能得状元,能榜上有名实属心满意足。
周渭兴奋的张开双臂挤出人群,一路傻笑得朝着自身暂居的房屋走去。
说是房屋,本质上是靠近城墙的一处草屋。
前日开封城中刚下过一场大雨,导致草屋中积水多处,要不是那一日风不大,恐怕草屋的盖顶都得被掀翻。
回到草屋中后,周渭强自按捺住内心喜悦,他伸手收拾起屋内的狼藉。
就在周渭在屋内忙碌时,他听到了屋外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。
因不知是何人,周渭直接走到了屋外,他发现寻找他的是一名吏部官员。
由于周渭方才在清理屋子,当下他的身上满是泥泞,就像一在田间辛劳的农夫一般。
在确认过周渭的身份后,吏部官员拱手恭喜道:
“今日起,你就是朝廷的秘书郎了。”
秘书郎?
是那居于禁宫的翰林院之中,时刻为天子参赞机谋的秘书郎吗?
渐渐意识到秘书郎一职带来的荣耀及权位后,周渭不免大笑起来。
衣服脏污如农夫的周渭,在自己身前肆意大笑,若换做以往,这名吏部官员定会面色不豫。
但今日他不敢。
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,朝廷的格局要大变咯!